第95章 盛名之下,断无虚士 第95章 盛名之下,断无虚士
“当真如此?”
未央宫,凤凰殿。
听表叔窦婴说起此事——尤其是说起‘晁错是在担心自己的《削藩策》,会给吴王刘濞递上谋反的刀子’,刘荣只颇有些讶异的瞪大双眼。
“不应该啊?”
“——拿《削藩策》逼反刘濞,不早就是晁错和父皇商量好,朝野内外也都心里有数的事吗?”
“就算《削藩策》给刘濞提供了大义旗帜,不也应该早就在晁错的预料之中?”
“如此说来,真正让晁错动摇乃至退缩的,并非是晁父的死。”
“尤其是能走到陛下身边、得陛下信重的人,就算某些方面有缺陷,也必定会在另外一方面,具有足以弥补自身缺陷的卓绝才华。”
“——对晁错,公子还有疑虑?”
在窦婴轻描淡写的提点过后,刘荣却非但没有豁然开放,反愈发感到不解起来。
但刘濞是例外。
从,还是不从?
“公子,似乎完全不担心?”
“——嗯?”
而有了《削藩策》,不管刘濞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,长安朝堂都可以咬死不松口:刘濞就是想反抗中央决策,不甘心被削夺封土,才举兵谋逆!
前者是‘为子报仇,要个说法’;
后者是‘反抗中央,举兵谋逆’。
“而晁错为先帝所征辟,若非要追究举荐者是何人,那也完全可以说:晁错,是由先帝亲自举荐给自己的……”
“故而贾生,走的的师门举荐、天子‘征辟名士’的路子,举贤良方正。”
“——贾生得征辟,几乎是前脚刚学成出了学堂,后脚便为先帝直接拜以《春秋》博士。”
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,窦婴只悠闲地捋着髯须,眼带欣赏的看上刘荣,面上更是满带着姨母笑。
“仅凭一己之力,克服千难万险,一步步从百石的文吏,爬到如今这秩中二千石、列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。”
——这玩意儿存在的意义,就是名正言顺的逼反宗亲诸侯!
“毕竟换做谁,得知我汉家那满共不过十六位宗亲诸侯,却足有至少十人打算举兵——尤其还是携手联军,共反长安,恐怕都会吓得心惊肉跳吧……”
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:“表叔如此,侄儿又何尝不是?”
当今天下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:刘濞肯定要造反,而且压根儿不需要再多个借口。
王太子被长安叫去做质子期间,莫名其妙被皇太子砸死,长安朝堂却连个说法都不给——单这一件,便足以。
淮南系!
外加岭南赵佗的南越,以及闽越、东越,乃至北方边墙外,说不定会横插一脚的匈奴人……
“更得当朝御史大夫兼恩师举荐,纵是名副其实,也终归是沾了师门的光。”
孰是孰非,一目了然。
“——只是晁错将太多的精力,放在了复兴法家之事上,反倒将宗庙、社稷,乃至天下人,都放到了相对更轻的位置。”
“是征辟没错。”
闻言,窦婴笑着点点头,再问:“那晁错呢?”
怎么个意思?
就是朝堂出了一个新政策,说:哎呀,这些年,诸侯藩王都很是不恭敬,又完全不遵守法纪啊~
为了国家的和谐安定,那就一视同仁的削上一圈,警告一下大家伙儿,让大家都吹吹风、出出汗吧~
这可不是针对谁啊~
而是在座的各位,都有份儿……
再一问,终是将刘荣从思绪中拉回现实,便见刘荣长唿出一口浊气,就势在摇椅上彻底平躺了下来。
“但在表叔指点迷津之后,再看晁错,似乎……”
当年,吕氏掌控下的长安朝堂VS齐王+朝中老臣,输了。
而这个选择摆在诸侯藩王面前,也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。
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《削藩策》和推恩令一样,都属于阳谋。
···
“而晁错,自幼随张恢习读申、商之言,后又入朝为文吏。”
“很多时候,能一举促成某件事,亦或是意外破坏某件事的,便往往会是这样本不平凡,却因做过错事,而变得‘不起眼’的人……”
“如此三代,申不害、商鞅的学说,便是取代如今盛行于我汉家的黄老之学,显于庙堂之高,亦未可知……”
起了身,也不忘再回头看一眼那摇椅,才对刘荣最后道出一句:“晁错之德,确颇有瑕缺。”
对窦婴拱手之余,不忘开口问道:“表叔说这些,是想……?”
你是乖乖听话呢,还是要造反?
想想当年,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时,关东有几王举兵?
“便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,然后期望我汉家历代先皇,能庇佑宗庙、社稷罢了……”
莫名一番话,虽是让刘荣颇有所得,却也让刘荣面带不解的站起身。
毫无征兆的一问,惹得刘荣当即从思绪中回过神;
“——从一开始,以《尚书》博士的身份跻身太子宫,成为陛下的肱骨心腹时起,晁错想要的,就一直都是复兴法家,将申不害、商鞅的学问,从‘助秦残民、助纣为虐’的深渊中拉出来。”
见刘荣这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,窦婴自也是赞赏的点点头,更是得意的捋起了颌下髯须。
“再一点点展露才能,一步步得到先帝的赏识,再得济南伏生授之以《尚书》,才被先帝征辟为《尚书》博士。”
不知过了多久,窦婴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语调,才在小院内再度响起。
“——而是吴王刘濞通过探子,刻意透露给晁父的那句:诛晁错,清君侧?”
孺子可教……
···
“所以,今日朔望朝仪,晁错才会犹豫。”
却见窦婴洒然一笑,故作淡然的拱起手,再云淡风轻道:“臣是想告诉公子,能跻身于朝堂之上的,便绝不会是庸碌之辈。”
伱是乖乖听话呢,还是要造反?
“公子,忽略了一个关键。”
“除此之外,晁错当也有其他方面的顾虑。”
吴!
楚!
赵!
齐系!
···
“反观晁错,起于文吏,于朝堂有司磨砺多年,非但没有名士举荐,反而还顶着一个‘法家余孽’的污点。”
“自幼随北平侯研读《春秋》,待年十八,贾生之才名,便已是扬于一郡之地。”
“所以,晁错应该也由此,而生出了一些顾虑。”
“晁错要的,是带着天下人的崇敬、仰望,舍己身而就大义,为宗庙、社稷——为天下人而死。”
归根结底,其实就是这一句:你是听话,还是造反?
“表叔不也是?”
如是说着,窦婴面上笑容依旧,暗下却也是下意识咽了口唾沫。
再在脑海中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,才终于如梦方醒般点下头。
听闻此问,刘荣只下意识轻点下头,意识到窦婴这一问似是别有深意,又稍带迟疑道:“不都是为先帝所征辟,举贤良方正,以安车驷马迎入长安的?”
“盛名之下,断无虚士。”
而这,就显得刘荣这云淡风轻的从容姿态,显得那么的突兀……
随着叔侄二人各自住了口,这方小院,便也久久沉寂了下来。
刘荣仍是想都不想便开口:“当然也是……”
便见窦婴又是笑着一摇头,再轻一点头。
闻言,窦婴只稍吸一口气,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、本能的恐惧压下,才强笑着道:“若刘濞成了事,臣这个太后族侄、窦氏子弟,便是断然没有活路的。”
带着那愈发灿烂、温和的姨母笑,看着刘荣从容不迫的道出个中厉害,窦婴只愈发感到欣慰。
“既是如此,那与其做无谓的忧虑,倒不如坦然处之,并竭力而为?”
“——晁父的死,当真是打了晁错一个措手不及,更是完全没有反应时间。”
“晁错,不怕死。”